4/25/2013

聲音藝術:電腦演奏與原音樂器演奏

from Out to Lunch

近來對於電腦演奏和原音樂器演奏之差別日有所感,想在此記下。或許這些思考對許多先進及科班出身的朋友來說,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但對我而言,卻是投身這領域後全靠實踐(演/看/辦每一場表演)累積出來的心得。這邊想像的電腦演奏,就是一台筆電然後一個人在那邊按按鍵那樣;原音樂器演奏,就是一台原音樂器然後一個人在旁邊彈或拉或吹那樣。這是一個對立的極端例子,卻並非不常見。雖然不包括演奏電子鍵盤樂器和企圖把各種身體動作帶回電腦演奏中的各種嘗試等「中間地帶」,不過我想,應該還是可以藉此看到一些東西。

I
如果與食物做類比,那麼可以說:在拼裝食物無害人體且仍有營養的前提下,電腦音樂很像拼裝食物,原音樂器則像那些活生生養殖的肉類和栽培的菜蔬。

拼裝者,勢必要能掌握對象的各個屬性。例如,一塊肉至少要有如下屬性:形狀、彈性、生熟、溫度、色澤、脂肪。拼裝食物達到一定精細度,必能在各個屬性上進行細部調控:薄厚如何、軟硬如何、生熟幾分、冷熱幾度、暗沉或光亮、乾澀或油膩等。最後,各個屬性之間如何搭配便是個問題,看是要五分薄厚,配上八分軟硬,再加上三分生熟,還是要超薄、極硬、全熟,統統可以人工製造。當然,養殖肉類也不是不能預期最後的肉質,但需師傅們下足工夫,甚至代代相傳經驗,且無論如何,人類對禽獸生長之干預總有限度。

拼裝食物,最後一定可以弄出一些奇異的東西。好比,口感是牛肉、但卻有羊騷味、偏偏咬下去流淌出雞汁來的不名肉體。但,你養羊就是養羊,養牛就是養牛,牛羊不會互變,到死都不會(基因改造例外)。你可以說拼裝很可怕,但它卻真實創造出許多從前想不到的食物,增添許多人類感官的可能,我們的味覺和嗅覺將不再受限幾樣可食用的菜肉類。再者,假設拼裝技術真的發達到一定程度,許多人只要掌握基本技術就能乾乾淨淨地從事,不像傳統養殖及栽培業,總先要一筆資本:一大片地、一大座牛棚豬圈,又是肥料又是草木,看節氣看物種習性,師徒相傳,然後弄的全身髒兮兮。

II
電腦演奏,其實就是依靠電腦運算來處理聲音的各個屬性,好比音量、頻率、平衡、效果等我們日常會講到的幾種。無論有哪些屬性,隨著人工設計的日趨精密,每個屬性內部的範圍可以越來越大、刻度越來越細(頻率「高」百分之多少、「中」百分之多少、「低」百分之多少、甚至「中高」與「中低」仍有區別),屬性之間自然可以產生無數種搭配方式,最終「長出」許多原音樂器聽不到的聲音。演奏原音樂器,本來也講究聲音各個屬性的內部調整與相互搭配,但我們不得不承認,一種樂器一種命,鋼琴就是發不出薩克斯風的某些音色,每一種樂器都有它的先天結構限制。

這方面感受,在聆聽「自由即興」時最明顯。許多自由即興或不如說「先鋒」樂器演奏家──特別是在「自由即興」尚未範疇化、標籤化、許多樂手仍演奏標準曲的那個年代──為探求新奇音色所使出的瘋狂技法之所以讓人著迷,正是因為他們踩到了那個樂器的邊線:再過去,就什麼都沒有了啊!再過去,就不是這個樂器所能發出的聲音了啊!若這個音樂家是有意識地這麼做、甚至把這個嘗試當作一種慣常的演奏方式(就像已經標籤化了的大批自由即興樂手所做的那樣),那倒還好。若他用該樂器所表達的情感,實際上已不是這個樂器所能負荷的,而他又沒有意識到這點,那就是悲劇了。他,只能一直吹一直吹、一直彈一直彈,或許在旁人看來他已經把這個樂器的音色玩盡了,但這畢竟不是他的目的。就算把樂器拆了,最終也不符合他的期望呀。因為,回到我們的類比,他在情感上已經是一隻四不像,偏偏他手中只有一頭牛(哪怕已被他百分之百馴化)!

III
這就是電腦被認為是未來樂器的原因之一:透過把聲音拆解為各個屬性,再透過各個屬性內部及相互之間的無限選擇與組合,成果幾乎就是整個宇宙;純就聲音的多樣性而言,似乎可以承載所有情感。

然而,電腦音樂最令人無法接受的地方,就是缺乏空氣和身體。電腦音樂之命脈在電流訊號,不似原音樂器在物體於空氣中振動產生的聲波。電流訊號以一生多,演奏者也只需指頭的按、轉、推等動作,透過各種軟體,便能「道生萬物」。不過,原音樂器卻需要樂手以實際的肉身與之衝撞,彈、拉、吹、踩等動作雖然出自四肢或其局部,但都牽動全身。如果我們可以很武斷地做幾個二分:電腦演奏本質是處在 2D 世界,原音樂器演奏則是 3D 的;電腦音樂或許全能,但卻不像原音音樂真實。

在這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趣味競賽中,電腦音樂似乎有一步棋可以把原音音樂「將軍」,即訴諸聲音本體。什麼 2D 呀、3D 呀,這些難道不是視覺思維下的區分嗎?在聲音的法庭上,人們有權閉上眼睛,只用耳朵聆聽。屆時,演奏者的身體如何如何都已經不重要,而電流訊號聲和空氣振動聲也只是客觀的「兩種」聲音,無先後優劣之分,倒是前者可以模仿後者。簡單來說,電腦演奏時無趣的身體,正可逼使你放棄視覺的運用。

然而,訴諸聽覺的這一步卻似乎放棄了太多東西。首先,它幾乎抹除了欣賞現場表演和聆聽錄音作品的差別。表演總是與視覺有關,對許多人來說,趕赴現場卻全程閉上眼睛是沒有道理的!當然,我們還是可以觀察藏身電腦螢幕後方演奏者的表情,但這絕不像欣賞原音樂器演奏一般地快意,能將樂手整體盡收眼底。其次,放棄視覺,就是對聲音本體的重建了嗎?這是否仍處在感知分工的架構下──視覺是視覺,聽覺是聽覺,需要一個真實世界時,再把兩者「加起來」?原音樂器演奏沒有這個問題,因為它是同整個身體乃至周圍空氣連動的演奏,每一個彈撥、每一次敲打、每一次推拉,都是一個真實世界。

電腦音樂的這些辯護從來不是不可預期的,因為僅當人類開發出錄音技術,才會擁有上述思維。錄音技術的出現很大程度使「物體」和「聲音」分家(我們可以在大晴天播放雨聲,可以在臥室播放帶有廣場音效的音樂),而這兩者一旦剝離,就會產生「視覺不足以信任」或「聽覺及聲響能夠自給自足」等等的想法。可以想見,在錄音技術或專門調變聲響的技術初出現的那些時代,肯定有一群人(現在我們稱之為聲音藝術家)熱衷於獨立地對待聲音本身。然而,我們又怎麼解釋在錄技術出現許久的今天,各類音樂家和觀眾仍持續參與現場演出(甚至更甚以往)的現象呢?其中肯定有某種「感動」存在吧?此外,若放棄表演和視覺,聲音或音樂這個領域將少掉一大半可供談論和研究的東西!

IV
這些粗糙的自我思辨在這邊要告一段落。我總覺得,聲音藝術不同於電影──作為一門錄像藝術──和劇場──作為一門表演藝術──的地方,就在於錄音藝術和表演藝術同時是它的構成性元素,缺一不可。用女人的美貌打比方,劇場強調女人天生麗質的本真性現場存在,電影則強調女人化妝打扮的虛構式再現存在(這裡的「本真/虛構」之分絕無價值判斷)。但聲音藝術貪心些,喜歡懂得打扮的天生美女,因為先天後天、本真虛構,同樣都是女人的本質。

要不是錄音技術的出現,聲音藝術也不會擴張範圍,同時包容視與聽、虛與實、現場與再現。從宏觀的角度來看,聲音藝術的問題歸根到底還是歷史的問題。

1 則留言:

  1. 前陣子讀Bob跟Pierre的東西,對身體在音樂中的位置談得很多。讀書心得+雜感是:一個音樂作品/表演是不是能讓聽的人感受到身體性/現場性?

    有的作品你光聽西低就可以感到那個震動,也有的表演在現場他搖再大你還是感覺不到。

    區別可能不在於錄音再現跟視覺表演之間,而是作品本身是否具備某些結構、要素,引誘聽者進入那個具備身體性/現場性的聲音過程。讓聽眾產生一種感覺/錯覺,他正跟著演出者進行一次現場。

    儘管如此,現場的身體跟即興還是最能切入其中的。

    身體的共感性(看著台上的身體,假想自己的身體)是最容易產生這種效應的,但不一定要有身體。比方,無言劇裡的主任跟大旺,如果是機器人作一樣的動作,那是否成立?我覺得只要有身體性,就是成立的。又或者上一次台北熱秋在師大,有一段用機器聲音作子母音模擬,聽起來像是鋼鐵廢料的絕叫/二十一世紀的精神病機器人,從純粹的音樂部份,還是可以辦認出大旺要表達的身體性。

    即興也是造成這種現場效應的方式,強迫聽者跟著演出者進行思考/無意識的神秘感受歷程。當我現在放一張阿部薰,透過聲音,在他把樂器搞到極限狀態的時候,會感覺到演奏者的身體的邊界,這時候演奏者脫離了完整的音樂作品的闡釋身份,把自己的身體赤裸地展現出來。這部份也許類似崇瑋說的意志。自由的意志,往往是在限制的邊緣上得以被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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